红颜都是你知己 发表于 2014-11-29 15:05:37

邓晓芒谈陈嘉映:间接性才是人的“宿命”

嘉映和我同属“文革一知青”的一代人,就从他的《泠风集》谈起吧。该书中的“摘自旅行人信札”部分,我读得特别仔细和投入。这是作者1981年为作研究生论文遍游南方大半个中国时所写的笔记和书信。我并不羡慕他游的那些名山古刹,我缺少他那种骚人墨客的思古幽情和中国古典文学修养。

我感到惊叹的只是他那么早就已经了悟了人生的真谛:

“悟得一切皆空抑或悟得万法若若,我总以为还是后一种悟性要来得更透彻一些”,“了悟一切皆空的人,未始没有,但我们凡人,谁真能悟到一切皆空?更须一问的是,谁始终悟到一切皆空?若始终悟到,那还是悟吗?我们尚在贪生之时,干嘛多讲求死之念?饿了要吃,困了要睡,这是万法若若。但饿了仍不受嗟来之食,这也是万法若若。最怕的是口说一切皆空,实则只把他人看空了,于是自己的生活反倒实得没有了转环的空间。生孩子过日子,就要说修道、作诗是空;修道、作诗的,就要说常人的生活空洞。生孩子要好好生孩子,作诗要好好作诗,这就是万法若若了。”

显然,这段话直击祖宗六祖慧能的要害,炼成那锋利匕首的无非“始终”二字。历来讲“顿悟”的人,都回避这两个字。连鲁迅都说,人最怕的不是醒来,而是醒来以后无路可走。“顿悟”了“以后”做什么?这是最要命的问题。嘉映那时正研究海德格尔,也许正是海氏的“时间”概念给他提供了走出禅宗陷阱的线索。顿悟以后还有时间,还有生命,还有未来。只要人活着,未来就不可知,你怎么知道未来仍然是一切皆空,而不会“无中生有”,不会产生奇迹呢?除非你现在就死。但死了也就谈不上思想,更不可能“了悟”什么了。

既然如此,就没有什么“顿悟”,只有冒死而活着、冒险而创造的生命过程。这实在是一种很“硬”的思想。“海德格尔说,人生存在未来中。这种人恐怕太坚强了。那么,沉湎于往事的心灵,诚是些柔弱的心灵!这段惆怅不去,就永远是个孩子。”嘉映在上个世界90年代末写的《初识哲学》中回顾当年:“那个坚冷的年代,的确要求心里有某种坚冷的东西和它对抗”。我想他的意思不是说今天已经进入到了一个“温柔的年代”,不再需要那种“坚冷”了。

嘉映是以翻译和研究海格著称的。现今弄“海学”的人不少,往往一开口就是反理性、反科学、反逻辑,就是诗化语言和后现代。但嘉映没有这种毛病。要说“诗化”,他是很有本钱的,他的文字朗朗上口,诗意盎然,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里面顶尖级的文体家。但同时他的表述极其清晰明白,决无装神弄鬼,倒不乏下层百姓的直截了当和机智。这除了显出他曾受到英美日常语言学派和分析哲学影响的痕迹外,也许与他质朴的性格及长期的底层生活有关。

他治海德格尔哲学,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力图使海德格尔回到常识,回到平常人的生存智慧。而常识中最重要的核心,就是日常的理性。“人讲道理,人有理性,而道理和理性把人引向间接的生存……人失去了一部分直接性,这也许是一件让人叹息不止的事情。但这是人的宿命”。“自从人有了语言,自从人生产工具,我们就开始通过中介和世界打交道了”;“理性和科学不是一切。为了防止科学主义统治我们的生活,我们绝对有必要认清事实和论证的局限,从而能有效地发扬科学精神,坚守理性。相反,用非理性冒充讲道理,用作伪掩盖事实,不但不能减轻科学主义的统治,反而与科学主义联手加深了这种统治”。

所以嘉映不但批评“后现代主义”表面上对抗科学主义,实质上却在与科学主义“共谋”,而且对人们津津乐道的海德格尔后期思想颇为不以为然。

书中最后十来页讨论了“海德格尔语言思考的一些疑点”,提出了八点质疑。据我看,这八点最基本的是两点,即:一、“既然明知道独特的东西讲不出来的,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保留在心里,而非要尝试把它讲出来”?二、“离开了概念语言,思考究竟还有没有自己独立的言说方式”?

这两点实际上就是维特根斯坦的原则:把凡是(用概念语言)能说的都说完,对不可说的则应保持沉默。与维特根斯坦不同的是,嘉映在这两点的基础上还归结到第三点:“海德格尔再三声称,存在需要人,语言需要人,但是在他的思想脉络里,我们始终不知道为什么需要,因为他始终不去留意‘世界的’或‘世俗的’语言具有何种建设性的意义”;“如果语言自己就会说话,我们就不知我们凡人能对语言做出何种贡献。在海德格尔那里,存在之言那样自足,我们简直看不出为什么还需要人的言说,哪怕是诗人的言说”。

这就是说,嘉映的根本视角还是不那么时髦的“人学”、“人本主义”,以及由于坚持人本主义而坚守理性的基本立场。我们之所以非要把不可言说的东西说出来,并非因为某种(如维特根斯坦)语言运用的错误,而是因为我们是人,是“理性的动物”或“说话的动物”,只有说出来我们才“存在”。“概念语言”虽然不能概念“诗”的语言,但无疑诗也不能完全取代思的概念。

海德格尔自己虽然也作诗,但毕竟只是偶尔为之,他的大量作品仍然是概念语言。

更何况诗所借重的语言本身根本说来无一不是概念,即一种与世界打交道的作为“中介”的符号。诗的直接性是以语言的间接性为前提的,而间接性是人的“宿命”,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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